李贵琼
(四川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四川 成都 610101)
摘 要:小说理论家韦恩·布斯(W.C.Booth)把人物的叙述区分为“可靠的”和“不可靠的”两种类别,而衡量它们的标准是作品的规范。这个价值判断过程对塑造人物形象、掌控读者情感以及创设反讽语境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本文分析了《弗兰肯斯坦》中三重叙事策略,通过剖析其叙述者的可靠程度,来揭示其创造的讽喻效果和隐义的道德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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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 :《弗兰肯斯坦》;(不)可靠叙述;三重叙事策略;隐义的批判
中图分类号:I712.074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596(2015)05-0163-03
叙述者是否可靠是叙事学理论的一个核心问题,判断文本中叙述者是否可靠是看他们的价值观念是否与“隐含作者”的价值观念相一致。否则,该叙述者为不可靠的。“隐含作者”是韦恩·布斯在《小说修辞学》中提出来的概念。“正如比尔兹利所说‘文学作品中的说话者不能与作者划等号,说话者的性格和状况只能由作品的内在证据提供,除非作者提供实在的背景或公开发表声明,将自己与叙述者联系在一起。’”同一作者的不同作品可以采用完全不同的叙述,也就是可以采用迥然不同的思想立场。另外,布斯聚焦于两种不同类型的不可靠叙述,一种关于故事事实,另一种是关于价值判断。因此,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需要进行“双重解码”:一方面是解析叙述,另一方面是脱离叙述推断事件的本来面目,这不可避免地调动读者阅读的积极性。当叙述被判定为不可靠的时候,往往会产生隐义的批判和道德教训。这样一来作者和读者在叙述者背后进行秘密私语,发现读者话语中的缺陷和不可靠时,读者便会如抽丝剥茧般地层层发现作者所隐藏的真实意义。
《弗兰肯斯坦》以其奇幻多彩的想象,扣人心弦的层层恐怖情节以及非常规的三重叙事策略而成就其美名胜誉,它几乎可以与爱伦坡或霍夫曼的作品相媲美。小说由三位男性叙事者组成,他们之间的叙事构成了同心三环,每一位叙述者完成一环的叙事。小说以一位年轻船长——罗伯特·沃尔登的一系列信件开篇,这位船长在信中向远在英国的姐姐讲述了他的极地探险之旅,由此引出下一位叙述者——弗兰肯斯坦。中间一环是弗兰肯斯坦向船长叙述其研制创造物和这一行为带来的种种恶果。最内层的也是最核心的一环是创造物的独白,他向读者讲述了他经历的悲惨命运和不公平对待。这三位叙述者同是在叙述探索,创造及其恶果这一主题,但是他们的叙述可信程度却是不一样的。本文通过对小说中三位叙述者的事件叙述或价值判断的分析来揭示其隐义的道德批判和反讽意义。
一、罗伯特·沃尔登——不可靠的叙述者
小说以沃尔登的一系列信件为开篇向女性讲述自己远离家乡,艰辛却神秘的北极发现之旅。沃尔登既是读者的眼睛带领着读者观察故事情节的发展与变化,也是事件参与者。通过沃尔登的叙述,读者与他同时认识并且逐渐了解这位神秘的到访者。初见弗兰肯斯坦,读者就被“眼前”这位带外国口音的欧洲人的状况所震惊。“他的四肢几乎冻僵了……我从未见过有谁的身体状况如此糟糕…… 但是他一离开新鲜空气立刻就昏了过去。”随着了解的深入,与沃尔登一样读者开始深深地被弗兰肯斯坦的儒雅、智慧和人格魅力所吸引,对他产生了深深的敬意和同情。“我从未见过比他更有趣的人了……他的表情立刻就舒展开来,带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慈爱和关切……我对这位客人的好感与日俱增。”由此,沃尔登和读者就像是同生体一样站在同一角度称赞和同情这位完美的,具有超越自然创造力的科学家。此时,回到现实读者发现似乎玛丽·雪莱对浪漫主义这种所谓的个人创造力充满赞赏。然而,事实上这样的价值观与作者本身的价值观是截然不同的。随着小说后部分创造物叙述的展开,读者不由地对沃尔登的叙述可靠性产生质疑。如此纯真善良,渴望仁爱的生命却因长相的“丑陋”而遭遇各种残酷的打击与迫害。当进入小说最后一章时,通过沃尔登与创造物的对话,读者彻底否定沃尔登对弗兰肯斯坦的叙述,就叙述的价值判断而言,他是不可靠的叙述者。“我的第一个冲动就是完成朋友临终前的要求,他的敌人,但是由于好奇和同情,我没有马上动手……我想开口,但却出不了声。”他并没有听从弗兰肯斯坦的要求去杀死他所谓的“敌人”,而是被创造物痛苦绝望的表白打动。沃尔登戏剧性的情感转向唤醒了读者。使我们更加清醒地认识到弗兰肯斯坦虚伪面具背后的自私无情的极端个人思想,也意识到这才是他自我毁灭的主导原因。
作者安排沃尔登作为叙述者同时又是事件参与者不是没有目的的。恰恰相反,这正是作家费尽心思安排筹备的。沃尔登从开始对弗兰肯斯坦的崇拜、敬佩到放弃朋友遗愿,转而同情创造物的这一巨大变化充满着戏剧色彩和讽刺意味。从侧面讥讽弗兰肯斯坦作为男权宗法代表的自私、独裁和虚荣。读者与沃尔登一样经历了这样一个曲折的过程,从中获取了强大的阅读快感,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了玛丽对男权社会虚伪的个人英雄主义的批判。
二、维克多·弗兰肯斯坦——不可靠的叙述者
弗兰肯斯坦是整部小说中最为核心的叙述者。玛丽同样通过第一人称叙述经过精心雕琢把读者带到弗兰肯斯坦的内心深处,从而对弗兰肯斯坦的内心进行全方位的检索。在弗兰肯斯坦的叙述中,读者了解到他对科学和知识的炽热渴望。“人类已经取得如此多的科学成就,我将会取得更多;沿着前人的道路,我将开创一条全新的道路,探索未知的力量,向世界展示创造的秘密。”为此他不惜放弃休息和健康。然而当他完成创造之后“美梦消失了,我感到令人窒息的恐惧和憎恶。无法忍受我创造的这个人的丑陋,我冲出房间,在卧室里徘徊了好久,无法安然入睡。”他终日被噩梦、焦虑和恐惧缠身。接下来,他又叙述了小威廉(poor William)的逝去。“他在同龄人中算高个子,可爱的蓝眼睛总是带着笑意,黑色的睫毛,卷曲的头发。他笑的时候,红润健康的笑脸上露出两个酒窝。他已经有一两位小‘妻子’了,但是五岁的小姑娘路易莎·比郎是他的最爱。”另外,善良温柔的贾丝廷(Justine)也被冤死。最后忠诚善良的亨利(Henry)和伊丽莎白(Elizabeth)也被弗兰肯斯坦口中的怪物害死。他们都是世界上单纯、善良、聪明的“天使”。这一切幸福美好都是创造物一手造成的。随着弗兰肯斯坦的叙述的进行,读者愈发为弗兰肯斯坦及其家人朋友的遭遇而痛心疾首,也对创造物充满了深痛的厌恶和憎恨。然而随着创造物叙述的展开,读者突然意识到他的善良和美好,从而对弗兰肯斯坦产生了质疑。创造物总被弗兰肯斯坦称为“魔鬼”,但是他却比弗兰肯斯坦更有仁慈之心。读者可以发现他并不是弗兰肯斯坦口中的“撒旦”而是给人带来温暖的“天使”。这正是作者极力所铺陈的讽喻。她反对传统的价值观念,批判虚伪独裁的男权思想。经过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弗兰肯斯坦的叙述与作者的价值观念是不同的,进而他的叙述是不可靠的。当弗兰肯斯坦的母亲把伊丽莎白当作礼物送给他时,弗兰肯斯坦“以孩子的认真理解他的字面意思,于是把伊丽莎白当成我的东西,我要去保护她,爱她,好好对待她。所有对她的称赞都是属于我的。我们称彼此为表兄妹。但是没有一个字眼能够包含她对我的意义,不只是妹妹,因为自始自终他都只是属于我一个人。”从字面意义上说,弗兰肯斯坦在表达其对伊丽莎白炽热的爱慕和赞扬之情。从深层意义上说,他把她当作物化的私人财产。由此可见弗兰肯斯坦满口仁义道德的虚伪面具背后的自我中心主义。此外,弗兰肯斯坦为了满足其虚荣心:“一个新的物种将奉我为创造者,从而赞美我,很多快乐和优秀的生灵也会感谢我给了他们生命。没有任何一位父亲比我更值得享有孩子们全心全意的感激。”而正是他的这种极端个人主义导致他的不负责任。当他完成创造物的时候,他因恐惧而落荒而逃,并没有承担父亲的责任去抚养,教育他的创造物。“那个我创造的离奇的怪物,撩开我的床缦,眼睛——如果那也叫眼睛的话——盯着我。他咕哝了几声,笑了,脸上布满皱纹。他也许说了什么,但我根本没听见。他伸出一只手,似乎要抓住我,但是我冲到了楼下,逃跑了。……唯恐那个我创造的魔鬼来找我。”但是创造物见到弗兰肯斯坦的第一面却是笑了伸出手渴望温暖的关怀。更具讽刺意味的是:为了维护他可笑的虚荣心,弗兰肯斯坦不仅没有为自己的不负责任而感到一丝惭愧,还在叙述到“当我确信我的敌人已经跑了,我高兴地拍起手来……。”最终,弗兰肯斯坦也因他的自私、不负责任的探索而毁灭。读者才意识到弗兰肯斯坦才是不折不扣的魔鬼,是给他家人朋友带来痛苦际遇的罪魁祸首。玛丽通过安排弗兰肯斯坦的不可靠叙述和内心透视极富戏剧性的讽刺和谴责了以弗兰肯斯坦为代表的男性霸权主义和所谓的超越自然的创造力的思想,从而再次点题,突出主题。
三、创造物——可靠的叙述者
创造物是三重叙事“环”中最内层的叙事者。整个小说紧紧地围绕它为中心展开叙述。玛丽同样采用第一人称叙述将读者带到创造物的内心世界,再次对其内心世界进行探索。他渴望同情与关爱。“你想杀死我,你怎么能这样把生命当儿戏呢?你要对我负责,然后我才能对你和其他人负责。……我是最值得你公平、仁爱地对待的。记住,我是你创造的,我应当是你的亚当,但是我却成了堕落的天使,无缘无故被剥夺了幸福的权利。到处都有极乐世界,而我却被排除在外。我本性善良,苦难使我变成了恶魔。让我幸福吧,我会再变好的。”他如此恳求却被弗兰肯斯坦无情地遗弃,于是他变成了可怜、无助、悲惨的“怪物”。“这家人柔和的举止和美丽的外表都深受我的喜爱。他们不高兴的时候,我也会难过,他们高兴的时候,我也会分享一份快乐。……我看得越多,越想得到他们的保护和善待。我渴望这些可爱的人认识我并爱护我。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他们关爱地冲我一笑。”纯洁善良的创造物从一出生就受到了蛮横的摧残和歧视,不得不到野地去隐居。为此他恼羞成怒杀害了弗兰肯斯坦的朋友和亲人,也累死了他的造物主,最后消失在茫茫的冰雪中。叙述结尾读者深受震撼,对创造物充满了同情与怜悯。这正是作者极力想要引起读者共鸣的。作为浪漫主义时期的产子,玛丽打破传统自私虚伪的个人英雄主义的思想枷锁,极力宣扬公平、仁义和家庭美德。由此可以看出创造物的叙述和作者的价值观念不谋而合,属于可靠的叙述。作为弗兰肯斯坦的产子,创造物具有深远而复杂的寓意。从表面上看,创造物是雄性的丑恶之子,其实他也是弗兰肯斯坦伪善的化身,在创造物的叙述之前,弗兰肯斯坦在读者心中就是完美儒雅却频频遭受丧亲之痛的伟大科学家。随着创造物叙述的展开,读者才认识到弗兰肯斯坦掩埋于心的丑陋的真实自我。表面上是弗兰肯斯坦对科学知识的渴求。“那是最美的季节……但是我却对大自然的美丽视而不见,同样我也忘记了那些在家乡的久违的朋友。……但是我的事业不容我分心。”其实是他对权力财产的贪婪。这样“一个新的物种将奉我为创造者”弗兰肯斯坦一心想成为像上帝一样的创造者。但是当完成造物之后,他却因无法忍受创造物的丑陋而逃离实验室。其实这样一个举动才是弗兰肯斯坦真实的一面。弗兰肯斯坦并不是无法忍受创造物的丑陋,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手中创造物的模样。“现在我要研究尸体腐烂的原因和进程,不得不日夜待在墓穴或太平间,我必须专注那些一般人难以忍受的每一个细节。我看到完好的躯体慢慢腐化;美丽的脸庞被死亡侵蚀;我看到蛆虫占据了曾经美丽神奇的眼睛和大脑。”正是因为创造物有了生命,他的控制权消失了,这才使得他如同疯癫一般。在此,玛丽又一次充满讥讽的控诉了以弗兰肯斯坦为代表男性霸权主义的黑暗与丑陋。从另一层来看,创造物也是女性扭曲的化身。与女性一样,他天性善良,对仁爱和文明社会充满幻想。可是,虽然他以纯洁开始,却是以毁亡而终。更悲惨的是,至始至终创造物都无名无姓。这表明他一生都没有权利和身份的象征。这些都与玛丽的反男性霸权思想相呼应,从而再次深化主题,引人深思。
四、小结
综上所述,通过内心透视和对比,玛丽?雪莱强有力地展示了弗兰肯斯坦和沃尔登的不可靠叙述。弗兰肯斯坦所坚信的个人英雄主义和超越自然的创造力与玛丽所信奉的公平正义、家庭美德和责任感在隐义的可靠叙述和不可靠叙述中若隐若现。通过对弗兰肯斯坦的批判,也有力地讥讽了浪漫主义者所倡导的创造力。弗兰肯斯坦的毁灭代表着浪漫主义者所渴望的个人主义的“破产”彻底反映玛丽对其他浪漫主义者观念的严厉批判。更值得一提的是:玛丽高超地借用三重叙事策略和讽喻饱含戏剧色彩地斥责当时浪漫主义所信奉的虚伪的理念,这使得作品辛辣有力且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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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王文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