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龙弟
(浙江省平湖市黄姑中学,314203)
著名作家、小说理论家曹文轩教授说:“一部完全没有对话的小说,注定了是沉闷的、毫无生气的。在似乎无休止的叙述与描写暂时停止、从而转让给人物对话时,将会使阅读进入充满兴趣的状态,其情形犹如走在荒寂的野道上,忽然听到了人的谈话声。”一个优秀的小说家,必然会苦心经营自己小说中人物之间的对话。
从语言文字运用(以下简称为“语用”)的角度来看,小说中的对话说到底也是一种言语交际活动,必须遵守合作原则,才能够完成一段有目的的对话。“不仅仅是说话人需要遵循的,听话人同样潜在地遵守着,这就是所谓的‘合作’”,这种合作原则包含了“质的原则”(说什么)、“量的原则”(说多少)、“关系原则”(为什么说)和“方式原则”(如何说)。只要违反了其中的一种原则,言语交际就可能会失败。但是,小说对话中,作者往往会让说话者故意违背合作原则来传递某种表达意图,达到某种文学效果,教师要善于指导学生去读出这些话语的深层意蕴。
比如,《孔乙己》一文中,孔乙己为自己偷书争辩时说了如下的话:
“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何家的书,吊着打。”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穷”,什么“者乎”之类……
孔乙己没有对自己是否偷书事实作出正面回应,而是用“窃书”和“偷书”的区别来为自己争辩,这两者之间究竟有什么区别,短衣帮们自然是无法领会的,也无需领会的,他们只要“快活”就行。所以,这一交际活动违反了“关系原则”和“方式原则”,转移话题,问而乱答,因而是无效的。另外,孔乙己接下来说的那些话,同样违反了“方式原则”,更是让短衣帮们一头雾水。正常的交流要求话语清楚明白、简洁、井井有条,显然,孔乙己所说的“君子固穷”之类已不具备上述特点。见什么人就说什么话,这谁都懂,但偏偏孔乙己不懂,以致无法和短衣帮进行正常的交流,书读多了,倒不会说话了,孔乙己的迂腐可见一斑。从中我们也看到了孔乙己是注定无法融入到短衣帮一类中去的,一种无法交流的孤立感油然而生。
其实,小说中孔乙己和短衣帮的对话都是违反交际的“合作原则”的,往往是孔乙己疲于应付,或者如上面用“之乎者也”之类搪塞,实在搪塞不了,就干脆问而不答。请看小说中孔乙己三次出场的对话:
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大钱。
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认识字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类,一些不懂了。
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偷了东西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打断腿?”孔乙己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
细读上面三段对话,看孔乙己是怎样面对别人的讽刺挖苦的,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第一次孔乙己问而不答,违反“关系原则”,有看不起短衣帮的清高味道,他不屑与他们理论,认为和他们这一群人没啥好说的,有一种试图作为长衫客的优越感在里边,因此,后面的“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该是说得中气十足的,“九文大钱”也是“排”得当当作响,令短衣帮们傻眼的。第二次孔乙己是问而乱答,违反了“关系原则”和“方式原则”。当别人问自己是否识字的时候,其不回答也有读书人的优越感在里面,但是后面的“秀才”问题,让他的优越感一落千丈,但还是有点为自己争辩的勇气在里边,虽然这种争辩也是无效的,因为对方“不懂”。第三次孔乙己说假话了,违反了“质的原则”。此时的孔乙己已经是无力争辩,只是低声随便说个谎希望对方饶过自己,甚至到了恳求别人不要再提的境地,其优越感丧失殆尽,以致可怜的“温一碗酒”有气无力地说了两遍才听到。因此,这三次的交流要么是不答,要么是乱答,一次次的沟通都失败了。从不屑争辩到有点勇气争辩,到最后无力争辩,孔乙己作为一个人的尊严再也无法找到。在这个冷漠的社会上,他再也找不到一点温情,有的只是伤害,而且这种伤害是在心口下刀子的。
在和短衣帮、掌柜他们交流受阻之后,我们可以进一步通过对话来看,孔乙己是否和“我”能顺利沟通,能否在“我”那里得到些许的温情。
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读过书么?”我略略点一点头。
他说,“读过书,……我便考你一考。茴香豆的茴字,怎样写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
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做掌柜的时候,写账要用。”
我暗想我和掌柜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掌柜也从不将茴香豆上账;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草头底下一个来回的回字么?”
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回字有四样写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孔乙己连说三句话,“我”只回答了一句,其余分别以“略略点一点头”“回过脸去,不再理会”“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代替,酒店伙计始终是不合作的,违反了“关系原则”。虽然“我”的反应是一次比一次冷淡,但是,只要有一丝可以交流说话的可能,就决不放弃,孔乙己自己给自己热情,也许在“我”面前,自己才能找到作为一个读书人的用处,一个读书人的尊严。可惜,一个“恳切”,一个“极高兴”,以及“对呀对呀!”的重复赞语,换到的却是一句“谁要你教,不是草头底下一个来回的回字么?”的反问,而且是一个否定加反问。是的,谁要你?短衣帮不要你,酒店的小伙计不要你,如果硬要说要你,那就是为了让自己无聊的生活中增添点“快活的空气”而已,但是没有你,“别人也便这么过”。我们从这里读出的是孔乙己满腔热情付诸东流的悲凉,一个连与“小伙计”都无法沟通交流的人,一个被社会遗弃的人。
既然和小伙计无法交流,那么和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们呢?请看:
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
当孩子们向孔乙己要茴香豆的时候,孔乙己的一句“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足以表明自己的意思了,后面的“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就是违反了“量的原则”和“方式原则”,为了向孩子们说明自己的豆都不多了,竟然搬出了《论语》中的话。这几句,看似没有必要、啰里啰嗦的话,却生动地活现了一个自我陶醉的迂腐书生形象,也难怪我们都会以此句来调侃生活中的此类人。一句“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注定了
孔乙己与孩子们的交流失败,注定了
他的孤独——孩子们在笑声里散去,只剩下一个孔乙己。
是的,因为无法交流,孔乙己无法走进长衫客们的世界,也无法走进短衣帮们的世界,无法走进掌柜的世界,无法走进酒店小伙计的世界,甚至无法走进孩子们的世界。这是一个别人的世界,别人没有给自己留立足之地。孔乙己是这个社会的边缘人,孔乙己注定是孤独的,注定会被遗弃。
想到鲁迅的另一篇小说《祝福》里的一句话:“谈话总不投机的了,于是不多久便一个人剩在房间里。”话不投机半句多,也许只是说话者话语表层的隔膜,实际上反映出的却是人物内心的深层隔膜。汪曾祺先生评论这个“剩”字时说:“有一种说不出的孤寂无聊之感,仿佛被这个世界所遗弃,孑然地存在着了。”我想,揭开言语交际失败的这层纱,孔乙己内心的孤寂,孔乙己的痛,非这个“剩”字不能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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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1] 曹文轩.小说门[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3
[2] 王建华.语用学与语文教学[M].杭州: 浙江大学出版社,2000
[3] 汪曾祺.汪曾祺文集(文论卷)[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