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凤[台州学院人文学院,浙江临海317000]
摘要:“孤独”作为人物的性格特征和精神气质贯穿于徐訏创作的整个历程,一方面这些主人公感觉孤独,寻求了解,但另一方面却又总是在走向孤独,是一个个孤独的跋涉者,个中原委明显折射出徐訏本人的性格特征和心路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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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 :徐訏小说 孤独体验 存在主义 心路历程
纵观徐哥的小说,“孤独”已成为他绝大部分小说中人物的性格特征和精神气质,这一点在其早期小说中就有鲜明的体现,如让其一举成名的《鬼恋》。《鬼恋》写“我”在一个冬夜遇见一个自称为“鬼”的黑夜女郎,她笑请“我”送她到郊外,经过一段时间离奇的交往,“我”对她产生了感情,但当“我”吐露爱慕之情时,她总是以人鬼不能爱恋为由推辞。直到有一天“我”秘密跟踪她回家,她才不得不吐露真情,她原本是一个最人世的人,做过秘密的革命工作,最终在“历遍了这人世,尝遍了这人生,认识了这人心”后决意做鬼。在这种对于人生彻底地幻灭的境界中,爱情也失去其起死回生的力量。最终“我”相思成病,不料她却从此杳无音信,只留书一纸,剩“我”一人孤独地回忆着过去。在对这篇小说的解读中,诸多的研究者均认为徐哥为读者营造出了一个悲凉浪漫、曲折离奇的爱情故事;或宽泛地以人性与爱情关系论之,认为“它不但写出了鬼的人性如何被社会压抑,更重要的是写出了她自己对人性的压抑以及这种自我压抑的痛苦和复杂”。还有的研究者认为“鬼”的做法体现了作者对自由的追寻,和道家老庄的思想不谋而合。事实上,细读原文,这都是一些表层的解释。《鬼恋》创作于徐訏抵达巴黎约半年之后的冬天,据其自述,当时“我到巴黎不久,往还的朋友不多,一个人遇到寂寞无聊,思乡更浓”。在这样的情况下,徐哥构思了一个“故乡的旧鬼”,以慰藉那孤独的留学生涯。文中“鬼”的着装几乎都是黑色:黑旗袍、黑大衣、黑袜、黑鞋,甚至使用的帐子也是深黑色的圆顶帐子。根据传统的说法,“黑色”在中国文化中往往代表了死亡和哀伤,这一点从丧葬时悼念者往往着黑衣即可看出,但同时“黑色”也象征着“静寂、悲哀、绝望、沉默、恐怖、严肃、死灭”等涵义,徐訏特意在小说中描写女主人的黑色着装,很明显暗示出女主人公自身的孤独、绝望的心理状态。这一点通过“鬼”自身的陈述也可以清楚地揭示出来,如她曾说道:
我暗杀人有十八次之多,十三次成功,五次不成功;我从枪林里逃越,车马缝里逃越,轮船上逃越,荒林上逃越,牢狱里逃越。……我的牢狱生活,在潮湿里暗黑的闭目静坐,一次一次的,一月一月的……后来我亡命在国外,流浪,读书,一连好几年,一直到我回国的时候,才知道我们一同工作的,我所爱的人已经被捕死了,当时我把这悲哀的心消磨在工作上面。……但是以后种种,一次次的失败,卖友的卖友,告密的告密,做官的做官,捕的捕,死的死,同侪中只剩我孤苦的一身,我历遍了这人生,认识了这人心,我要做鬼,做鬼。
由“鬼”的自述我们不难看出:不管是其在人世时秘密地干革命,独坐暗黑的牢狱,还是其离群索居做“鬼”,伴随她的只有孤独。其早已成为她生命的存在方式,因此她宁愿选择孤独也不愿意选择“我”做她的爱人,宁愿选择孤独也不愿意选择在凡间做人。而对于文中的主人公“我”来说,其由最开始对“鬼”的热烈爱恋,到最终孤独地等待“鬼”的归来,整个过程仿佛梦境一场,又回复到最初的孤独境地。
因此,可以说,男主人公“我”与“鬼”完全可以说是一个统一体的两面,不管是“我”的积极人世,还是“鬼”的消极避世,均让人体会到一种深深的孤独。这种对孤独的体验和书写在徐訏以后的小说中越来越多,如《风萧萧》中主人公“徐”就经常感到一种孤独感:“我感到说不出的空虚……”“料峭的春寒与沉重的寂寞在我重新关上门时从四周袭来,我像逃犯似的奔进了家,奔进了自己的房间,开上门,开亮灯,吸起一支烟,抽出一本书,我倒在沙发上,逃避那一种说不出的凄凉。”女主人公海伦也认为:“唱歌已经填不满我心灵的空虚,我时时感到说不出的寂寞”,“我现在没有郁闷,只是空虚。郁闷是一瞬间的,空虚是长期的。”《精神病患者的悲歌》中伴“我”在房里的是无限的惆怅、孤独与痛苦。而到了“20世纪40年代后期,徐訏的人生观有了显著的变化,他从一个浮士德式的生命追寻者几乎变成了一个存在主义者——人的存在本原意义上的偶在与虚无,以及由此而来的那种根本上的荒诞,焦虑和孤独,这种存在主义的人生观成为徐哥此时期生命体验的重要内容,它同时也延伸至徐訏香港时期的文学创作,使之染上强烈的存在主义色彩”。如《星期日》中,女主人公年轻时拒绝了一个又一个男子的求爱,人到中年仍然孑然一身,其工作外的生活几乎被孤独占据着,却又无力摆脱,“望望周围,周围是空虚与寂寞,这使你回忆到过去,幻想到将来,你感到了说不出的渺茫”。《盲恋》中的梦放,他人的目光即是地狱,相貌的丑陋让他渴望而又害怕与世界的交流,只能感到“这是多么寂寞的世界呢!我在自己的房间内,望着天,望着邻近的灯火与远处的原野,我觉得我竟永远是一个孤独的生命”。而《彼岸》中的“我”“只是一个孤独的旅人,在寂寞的旅途中,寻找一个可以互相寻求了解的人”。
对于孤独感,曾有研究者把它大致分为三种类型,即人际孤独、内心孤独和存在主义孤独。其中“人际孤独”意味着缺乏关系或关系不合我意,而“内心孤独”意味着自己心理总有着内在的不统一,是一种病态的孤独,实际上已经与外在关系没有多少牵涉。“存在主义孤独”指向的“不是寻求关系,渴望理解,而是在一定程度上主动回避关系,渴望独处,是一种超越性孤独”⑥。这种“超越性孤独”迥异于日常生活中的孤独,是一种生命本体性的孤独,是个体独自面对存在的精神状态。在三种孤独状态中,徐訏小说的主人公所感到的更多的是一种存在主义孤独,如《风萧萧》中主人公“徐”在热闹的舞厅中常常是一个人默默地坐在角落里,虽置身于浮华的大都市与众多美丽的女性中,却总是寻求机会渴望独处,这一点从他搬到白苹的住处去进行哲学研究即可看出。类似的情形《江湖行》中的周也壮也经常感觉到,如“到了热闹的街上,我突然感到非常孤独,吸着烟,一时间竟觉得全世界没有一个人是了解我的”。甚至在依侍舵伯的供给,与葛衣情的私情偶欢或者做紫裳的地下情人时,生存的空虚与孤独仍未能被消泯,反而越来越强烈。而《盲恋》中丑陋的梦放虽然活在无数他人之间却注定无法与任何一人沟通:“我在学校里始终是孤僻的,我爱黑暗,爱孤独,我从不交朋友,从不同别人来往,我走路低着头,上课时望着桌上,从不同教授有什么问答,我怕人注意,怕人看我。我过的是土拨鼠一样的生活。学校宿舍是两人一间,但我同房的同学是很活泼广交的人,他常常在外面,但是我还在中间挂了一块黑布,使我同他隔离着,我们从未交谈。”
通过对徐訏小说笔下主人公的精神状态的分析,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他们对孤独有着自觉的体认与追寻:一方面他们感觉孤独,寻求了解,如《风萧萧》中的“徐”,《江湖行》中的周也壮等,但另一方面却又总是在走向孤独,是一个个孤独的跋涉者,最后回归的仍然是孤独,如《鬼恋》中的“鬼”,《盲恋》中的梦放等,个中原委明显折射出徐訏本人的心路历程。
纵观徐訏的一生,可以看到,其自始至终处于一种孤独的状态中。童年时期父母的离异,五岁起孤独的寄宿生活,至十一岁随父亲到上海求学,其稚弱而胆怯的心灵是孤独的。年轻时又孤身一人留学海外,战乱时期四处迁徙,其间经历了无数的奔波和痛苦,看到了诸多的抢劫、勒索、离别和死亡。年届中年又抛妻弃女从内地辗转到香港,卖文为生。其带给徐訏的心理感受,他曾有过夫子自道:
我是一个最热诚的人,也是一个最冷酷的人,我有时很兴奋,有时很消沉,我会在狂热中忘去自己,但也有最多的寂寞袭击我心头。我爱生活,在凄苦的生活中我消磨我残缺的生命;我还会梦想,在空幻的梦想中,我填补我生命的残缺。在这两种碰撞之时,我会感到空虚。
克尔凯郭尔认为只有孤独的个体才能在其内心体验到自己的存在,其他物是没有这种能力的,因此只有孤独个人的存在才是真正的存在,也即真正的个人是孤独的人。曾有研究者认为:“当我执笔写着有关孤独的这本小册子的时候,本身就曾经不止一次地体验过无法忍受的孤独,惶惶不安,以及不知道该如何自处的时刻。”因此,徐訏小说中诸多人物的孤独感受折射的正是作者内心的孤独体验,唯其孤独,他才能以自由的心境漫游在世界和人生的无疆之域,思考着生与死、苦难与信仰、残缺与爱情等问题,从而提升其小说的品味。圈
作 者:金凤,台州学院人文学院讲师,南京师范大学文学博士,研究方向:现代文学。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