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诚[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南京210046 l
摘要:南宋词人赵师侠,在宋代宗室词人群体中较有代表性。其《坦庵词》呈现出“萧散气”与“富贵气”的风貌。“萧散气”,主要体现在词人标举“清”这一审美范畴;“富贵气”则与他的宗室身份有密切关系。赵师侠与陆游的词作在艺术风貌上虽不尽相同,但在南宋词坛“雅化”的大背景下,二者又有深刻的一致性,主要表现为都在有意识地摒弃纤艳,以词吟咏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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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 :赵师侠《坦庵词》 萧散气 富贵气 陆游 摒除纤艳
赵师侠,字介之,号坦庵,燕王德昭七世孙,新淦(今江西新干)人,淳熙二年(1175)进士,淳熙十五年(1188)为江华郡丞。其生卒年不详,据今人考证,当生于高宗绍兴十六年(1146)之后,“历高宗、孝宗、光宗、宁宗四朝,属于南宋中期词人”,在乾道词坛的宗室词人群中颇具代表性。
赵师侠有词集《坦庵长短句》(又名《坦庵词》),今存词154首,数量颇为可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概括道:“今观其集,萧疏淡远,不肯为剪红刻翠之文,洵词中之高格。”指出“萧疏淡远”是赵师侠词的主要风貌。毛晋选刻《宋六十名家词选》则评论《坦庵词》道:
介之,卞人,一名师侠。生于金闺,捷于科第,故其词亦多富贵气。或病其能作浅淡语,不能作绮艳语,余正谓诸家颂酒庚色,已极滥觞,存一淡妆以愧浓抹,亦初集中放翁一流也。
在这段跋语中,毛晋指出赵师侠词风格有两点:第一,赵师侠生于金闺,是宗室词人,故词中“多富贵气”;第二,他的词风特点在于“淡妆”,即“能作浅淡语,不能作绮艳语”,属“放翁一流”。
又,冯煦则在《蒿庵论词》中指出:
坦庵、介庵、惜香,皆宋氏宗室,所作并亦清雅可诵……毛氏既许坦庵为放翁一流,又谓其多富贵气,不亦自相矛盾耶?
冯煦认为《坦庵词》“清雅可诵”,同时指出毛晋认为《坦庵词》既有“富贵气”又属“放翁一流”的表述存在着自相矛盾之处。
综合以上评论可知,对《坦庵词》风格的认识,集中于“萧散”与“富贵”两个方面。而关于《坦庵词》的“陆游风”
一、林下风流:《坦庵词》的“萧散气”
《坦庵词》创作的题材,主要集中在酬和、咏物、写景以及咏时几个方面,透露出作者的山林之趣。如《水调歌头·和石林韵》:
世态万纷变,人事一何忙。胸中素韬奇蕴,匣剑岂能藏。不向燕然纪绩,便与渔樵争席,摆脱是非乡。要地时难得。闲处日偏长。
志横秋,谋夺众,谩轩昂。蝇头蜗角微利,争较一毫芒。幸有乔林修竹,随分粗衣粝食,何必计冠裳。我已乐萧散,谁与共平章。
萧散,作为一个美学范畴,在中国古典美学中表现出挣离世俗功利、追求山林之乐的审美取向。显然,相较于“向燕然纪绩”的英雄气,赵师侠更倾心于“与渔樵争席”的“萧散”之气。在他看来,即使是横秋之志、夺众之谋,也不过是“蝇头蜗角微利”而已。所以在慨叹“世态万纷变,人事一何忙”之余,他要“摆脱是非乡”,以“乔林修竹”为乐,甘于“粗衣粝食”。
赵师侠在词中反复表达了这种“乐萧散”的意趣。他认为“到眼风光可乐,终不羡轻肥”,觉得“尘劳事,枉朝思夕计,细虑深谋”,应该“安分、随缘”。(《沁园春·和伍子严避暑二首》其一)他看透了“人自西东,利名汩没黄尘里”(《风入松·戊申汯椴衡永,舟泛潇湘》),慨叹“尘世知何计”,要“静看日月跳丸”。(《促拍满路花·信丰黄师尹跳珠亭》)总之,《坦庵词》突出地表现了作者追求林下风流的萧散意趣。
诚如论者所观察,“清”在《坦庵词》中出现次数甚多。赵师侠所追求的林下风流,在他的词中表现为一种澄明、灵动的清气。可以说,“清”正是对他“萧散气”的鲜明注释。
(一)取象清新
《坦庵词》中咏物不在少数,且多以自然风物为对象。花卉如桃、菊、梅、莲、芙蓉、茉莉等,四时节气变化如霜、雪,以及作者行程中所见的山水等等,在他的词中,或专门吟咏,或使之意象化,寄托作者的情趣。这些物象经过艺术点染,既充分展示了它们清新的姿态,又传达出作者对自然化工的玩味与体悟。如《酹江月·信丰赋茉莉》:
化工何意,向天涯海峤,有花清绝。缟袂绿裳无俗韵,不畏炎荒烦热。玉骨无尘,冰姿有艳,雅淡天然别。真香冶态,未饶红紫春色。
底事流落江南,水仙兄弟,端自难优劣。瘴雨蛮烟魂梦远,宁识溪桥霜雪。蘑卜同芳,素馨为伴,百和清芬藪。凄然风露,夜凉香泛明月。
茉莉之“化工”,在于其“无俗韵”,“缟袂绿裳”“玉骨”“冰姿”等清雅姿态,使它“未饶红紫春色”。下阙则以薝卜、素馨以及百合作为衬托,将茉莉的盎然生意展现了出来。其他如桃花“浅淡胭脂经雨洗,剪裁玛瑙如云薄”(《满江红·壬子秋社莆中赋桃花》);芙蓉“绿叶红苞迎晓露,锦屏绣幄围芳圃”(《蝶恋花·癸卯信丰赋芙蓉》;菊“独占九秋风露里,芳心不与群花比”(《蝶恋花·道中有簪色菊花》)等,都具有清新的姿态和高洁的品格。
(二)运象清绝
《赌棋山庄词话》评坦庵词为“清绝滔滔”。这一特征突出地表现在他的写景词中。
首先,赵师侠词中大量运用“清”来描绘景物,传递心境。在他的词中,江水是“江流清浅”;引入小池的泉水则谓“主人寻胜,接竹引清泉。凿破苍苔地,一掬泓澄,六花疑是深渊”,写出水的澄澈清明之态的同时,也折射了词人的清幽心境。
不仅可触者如水,而且可感者如节候,也用“清”来表达。在赵师侠笔下,万物欣欣的春夏时节,是“清和天气”“清和时候”;“木落千山”的秋季,则是“一叶惊秋风露清”(《鹧鸪天·七夕》),“清霜欺远树”(《菩萨蛮·瑞荫秋望》)。白日赏花,“韶华婉娩,正和风迟日,暄妍清昼”(《酹江月·足乐园赏牡丹》);夜宿江舟,则是“沉沉清夜阑”(《醉桃源·桐江舟中》)。总之,赵师侠大量运用中国古典美学中“清”这一范畴,对他的眼中之景进行了描绘与说明,从而传递出他“身心俱清”(《沁园春·和伍子严避暑二首》)的“清和”之感。
其次,赵师侠词对清婉可观的景色进行大量铺排,营造出一个浑然的“有我之境”。
赵师侠自谓“平生奇观,爱登高临远,寻幽选胜”,追求山林之乐。故他的词中常有对景物的大量铺排,如:
平生奇观,爱登高临远,寻幽选胜。欲上层巅穷望眼,一半崎岖危径,万瓦鳞鳞,四山簇簇,咫尺疏林映。山川城郭,恍然多少清兴。
残照斜敛馀红,横陈平远,一抹轻烟暝。何处飞来双白鹭,点破遥空澄莹。鹤岭云平,龙江波渺,不羡潇湘咏。襟怀舒旷,曲栏倚了还凭。(《酹江月·万载龙江眼界》)
词通篇写景,并寓情于景。上阕写自己在层巅之上,极目四望之景:山底的民房、四周的山峦以及映照其中的山林,山川城郭尽收眼底;下阕则写日落之景,夕阳敛去余晖,山气弥漫如轻烟,一对晚归的白鹭似从天外飞来,点破了一片澄莹而静穆的天空。天地浩瀚,万象浑然,使人“襟怀疏旷”,“恍然多少清兴”。而这一切乃“我”凭栏所见,是经铺排万象而成的有我之境。
赵师侠在铺排景物的同时,还运用了层层渲染的手法。如《满江红·辛丑赴信丰舟行赣石中》:
烟浪连天,寒尚峭、空蒙细雨。春去也、红销芳径,绿肥江树。山色云笼迷远近,滩声水满忘艰阻。挂片帆、掠岸晚风轻,停烟渚。
浮世事,皆如许。名利役,惊时序。叹清明寒食,小舟为旅。露宿风餐安所赋,石泉榴火知何处。动归心、犹赖翠烟中,无杜宇。
上阕写景,将烟浪连天、空蒙细雨、红销芳径、山色、滩声、片帆一一铺展开来,通过层层渲染,勾勒出春去尚寒之景,最终为下阕的“归心”作了铺垫。
总之,通过铺排、渲染的手法,赵师侠营造了一个“清绝滔滔”的意境。其萧散之气也充溢其中。
(三)造语清淡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谓《坦庵词》“微伤率易,是其所偏”,指出其词不足之处的同时,也概括了赵师侠词创作的一个主要特色,即在运用语言、组织意象上,平易而少含蓄蕴藉。
首先,《坦庵词》中的写景、状物,乃至叙事,都采用白描手法,不显矫揉造作之态。如写山水:“茫茫云海浩无边,天与水相连”,“湖光如练,山光如染”,简洁凝练,恰到好处。叙事如:“元宵三五,正好嬉游去”,则直似口语。这种语言,不露悲喜,又生动传神,读来可亲可近。
其次,《坦庵词》叙写景物,经常使用“平远”“深远”等山水画概念。《凤凰阁·己酉归舟衡阳作》词则云:“展十幅、潇湘画轴。”这反映出赵师侠有意以赏画的方式来处理景物。故词中意象组织起来,往往真如一幅水墨画般清丽,如:
木落千山瘦,风微一水澄。清霜暖日快归程。唤渡沙头、款款话离情。
傍岸渔舟集,横空雁字轻。凭阑凝望眼增明。一片潇湘、真个画难成。(《南柯子·送朱辰州于方壶小隐》)
词写渡头送别友人,却着眼于送别之景:远处的山,近处的水、渔舟以及天空中飞过的雁阵,这些清新、明朗的景象,正是作者和友人真诚情谊的表征。不写别情而情自显。
总之,赵师侠词以平易、自然的语言风格,营造出清淡的词境,折射了他心境的平和,表现出萧散的意趣。
二、百虑倏然:《坦庵词》的“富贵气”
尽管赵师侠说“富贵功名,本自无心逐”(《蝶恋花·戊申秋怀》),一再表现对富贵功名的疏离,但作为宗室词人,其在词中记录了优游自如的生活,以及清雅闲适的精神享受,这又使他的词具有鲜明的“富贵气”。
(一)从容悠游的生活
《坦庵词》中有许多宴会、赏春场景的描写及酬和之作。这些词既表现了词人日常生活的闲适,又传达了其心底的从容。如他写荼蘼发问道:“问春何事不从容,忧愁风雨中。”对此他又正面提出,要“日助清芬,酒添风味,须与从容”(《9梢青·和张伯寿紫笑词》)。从容,是他对闲适生活的主张。至于这份从容从何而来,作者道:
连枝蟠古木,瑞荫映晴空。桃江江上景,古今同。忙中取静,心地尽从容。扫尽荆榛蔽,结屋诛茅。道人一段家风。 任乌飞兔走匆匆,世事亦何穷。官闲民不扰,更年丰。箪瓢云水,时与话西东。真乐谁能识,兀坐忘言,浩然天地之中。(《促拍满路花·瑞荫亭赠锦屏苗道人》)
“扫尽荆榛蔽,结屋诛茅”,既是对道人结庐安居生活的反映,更是指自己虽然身处世俗忙碌之中,但只要能够扫除心中的障碍,就同样能达到“心地尽从容”的境界。下阕则直言:“官闲民不扰,更年丰。”得遇丰年,百姓安居乐业,自己也清闲无事,能像道人那样悠游自得,“兀坐忘言”,实为“真乐”也。
从容的生活态度,还体现为他在赏春、送春中的悠然。早春来临时要赏梅:“先春占早争开,是人间第一,唯有江梅。”(《汉宫春·壬子莆中鹿鸣宴》)“红杏已香残”之后,他又将自己的春兴寄予海棠:“红杏已香残,唯有海棠堪惜。天气着花如酒,醉娇红无力。娉娉袅袅倚东风,柔媚忍轻摘。凭仗暮寒要住,赛锦川春色。”(《好事近·垂丝海棠》)而当春已归去,“红紫随风何处”时,在春雨下逐渐显现出的新绿,又映入眼帘:“唯有抟枝新绿,暗逐雨催肥。”(《水调歌头·癸卯信丰送春》)《坦庵词》少有伤春之作,而是随着物候的变化,表现出“一笑任春归”“不负送春期,明年约”的豁达和不负春光的心情。一场春事中,词人总能找到最适合当下欣赏、玩味的对象。这也是他静中取乐、闲中寻趣的真实写照。
因此,反映在词中的惬意生活以及从容的姿态,使赵师侠的词表现出一种雍容自若的富贵气韵。
(二)清雅闲适的精神享受
赵师侠“尝举进士,令益阳、豫章、柳州、宜春、潇湘、衡阳、蒲中、长沙”,宦游于湖南、江西、广西等地,但在《坦庵词》中少有宦游之苦的描写,而多是对生活的细致品味与享受。他在词中努力保持着一种雅致的审美情趣,反映出他对生活深度开拓的努力。
首先,《坦庵词》致力于构筑一种清和氛围,为作者体味生活的清雅提供一个场景。如《浣溪沙·鉴止宴坐》:
雪絮飘池点绿漪,舞风游漾燕交飞。阴阴庭院日迟迟。
一缕水沈香散后,半瓯新茗味回时。倚闲万事总忘机。
上阕庭院的雪絮飘飞、燕子飞舞等雪中之景,与下阕室内的沉香、茗茶之事,自然融合起来,气氛清闲,却无半点蔬笋气。浓厚的生活气息,使人读来仿若置身其间。
其次,《坦庵词》还致力于在审美观照中实现自我体认。如《蝶恋花·道中有簪二色菊花》词:
百迭霜罗香蕊细。袅袅垂铃,缀簇黄金碎。独占九秋风露里,芳心不与群花比。
采采东篱今古意。秀色堪餐,更惹阑膏腻。不用南山横紫翠,悠然消得因花醉。
上阕描绘菊花的姿态:尽管覆盖在层层白霜之下,但一簇簇金黄的菊花仍旧像铃铛一样在轻盈地摆动着,吐露着纤细的花蕊,傲然立于九秋风露之中。“独占”二字点出菊花的芳心——菊花的傲雪凌霜,非是群花所能比。下阕则传达出作者的自我体认:陶潜以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已成为历代士人所神往的境界。眼前这些菊花清雅可观,使得兰膏也显得腻了,甚至都不用去见南山紫翠,单是眼前的菊花以及由此而想到的“采采东篱”的古意,就已经使作者沉醉了。
此外,除了寓情于山水,日常生活之物也能引发作者词兴,而作细致描绘与品味,如:
红紫凋零。化工特地,剪玉裁琼。碧萼丛芳,檀心点素,香雪团英。柔风唤起娉婷。似无力、斜倚翠屏。细细吹香,盈盈浥露,花里倾城。(《柳梢青·荼蘼屏》)
上阕细致描摹了屏风上荼蘼的图案,“碧萼丛芳,檀心点素,香雪团英”的雅致姿态引起对屏风主人“细细吹香,盈盈渑露,花里倾城”的生活场景的联想,从而使屏风与日常生活交融在了一起。
总的来说,尽管《坦庵词》在反映生活方面,题材范围相对较窄,但与作者竭力对生活的真谛进行开掘的努力相对应。他在词中体现出的闲雅的精神享受,也是《坦庵词》“富贵气”的一个重要表现。
三、屏除纤艳:《坦庵词》“陆游风”问题辨
毛晋谓《坦庵词》“亦初集中放翁一流也”,可见毛氏是将赵师侠和陆游相提并论的。而他跋《放翁词》则说:“杨用修云:‘纤丽处似淮海,雄慨处似东坡。’予谓超爽处更似稼轩耳。”匿对此,应从两个方面来考辨《坦庵词》的“陆游风”问题。
第一,毛晋在引用杨慎“纤丽”“雄慨”的基础上,又提出“超爽”的风格,道出陆游词的风格呈现出多样化的特色,这与赵师侠相对稳定的萧疏淡远的词风相异。
陆游词风随其经历而呈现出不同风貌,“大致顺着豪迈雄放——慷慨沉郁——纤丽清婉——恬淡飘逸这一轨迹演进”。慷慨沉郁之作如《诉衷情》: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又如《夜游官·记梦寄师伯浑》:
雪晓清笳乱起,梦游处、不知何地。铁骑无声望似水。想关河、雁门西,青海际。
睡觉寒灯里。漏声断、月斜窗纸。自许封侯在万里。有谁知,鬓虽残,心未死。
词作回顾自己的戎马生涯,抒发一腔壮志,既有“鬓虽残,心未死”的豪迈之情,又有“心在天山,身老沧洲”、世事难料的悲慨之气。
闲适清之作,则如《乌夜啼》:
檐角楠阴转日,楼前荔子吹花。鹧鸪声里霜天晚,迭鼓巳催衙。
乡梦时来枕上,京书不到天涯。邦人讼少文移省,闲院自煎茶。
这与赵师侠“官闲民不扰”“半瓯新茗味回时”的表述几无二致,都传达出了对清雅闲适的品味。不同的是陆游词中隐藏着壮志难酬的郁郁之情。如《鹧鸪天》:
家住苍烟落照间,丝毫尘事不相关。斟残玉瀣行穿竹,卷罢黄庭卧看山。
贪啸傲,任衰残。不妨随处一开颜。元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
这首词与《坦庵词》相类,写自己生活的闲适自得,不关“丝毫尘事”,萧散意味十足。但词尾笔锋一转,以“老却英雄似等闲”作结,透露出一丝惆怅。故陆游词中闲适萧散的意趣又带有疏放旷达之气,平淡中见丰富,折射出陆游晚年的心境,是其闲适之作的最大特点。但这在《坦庵词》中表现得并不突出。
第二,杨慎、毛晋等论者将陆游与苏东坡、秦少游等人相提并论,注意到南宋词对北宋词的继承关系。这在陆游和赵师侠的词作中,有一致的体现,即他们都在创作中刻意摒弃纤艳,借词来吟咏性情,甚至向诗靠拢,顺应了词在南宋雅化的创作潮流。
对陆游而言,无论是“纤丽”“雄慨”还是“超爽”,都难以掩盖其词中的香艳之作,如《浣溪沙·南郑席上》:
浴罢华清第二汤,红绵扑粉玉肌凉。娉婷初试藕丝裳。
凤尺裁成猩血色,螭奁熏透麝脐香。水亭幽处捧霞觞。
这种着眼于写女子形态的作品,在陆游词中比较多见,有着较为浓重的脂粉气,行文也较草率,非“超爽”所能言,《坦庵词》中亦不多见。
但到了晚年,陆游自谓:“予少时汩于世俗,颇有所为,晚而悔之。然渔歌菱唱,尤不能止。今绝笔已数年,念旧作终不可揜(掩),因书其首以志吾过。”(《长短句序》)表明他在有意识地否定自己早年“汩于世俗”之作,体现出词创作上的自觉。冯煦所谓“剑南屏除纤艳,独往独来,其逋峭沉郁之概,求之有宋诸家无可方比。《提要》以为诗人之言,终为近雅,与词入之冶荡有殊,是也”的论语,也正是从这两方面概括了陆游的词作特征和词学观点。
首先,所谓陆游词“屏除纤艳”,既可理解为他的词从南宋词坛的香艳之气中挣脱出来,而变得“逋峭沉郁”;同时也可认为是他的词风随着年纪的增长而逐渐成熟,使这一点体现得更为鲜明。
其次,陆游词呈现出诗化特征,使词脱去“冶荡”之气。陆游《跋东坡七夕词后》云:“昔人作七夕诗,率不免珠栊绮疏惜别之意。惟东坡此篇,居然是星汉上语。歌之终觉天风海雨逼人,学诗者当以是求之。”视苏轼《鹊桥仙·七夕》词为诗,既表现了他对词的期望,有向诗靠拢的倾向,也说明在词创作上,陆游是远绍苏轼的。
赵师侠借词吟咏性情的倾向同样十分明显。尽管生活优裕,但他仍尽力去发掘生活,致力于体味“萧散”,不肯为“剪红刻翠”之词。这使他有别于诸家“颂酒赓色”的率意而为人所注目。通过他与苏轼的热切追求者叶梦得交游密切、互有唱和来看,赵师侠的这种有意而为之,也正是承东坡而来。
总之,尽管在艺术风貌上,《坦庵词》以其相对稳定的萧疏淡远之风,有别于陆游风格的多样化,但在南宋词坛创作“雅化”之路上,二者又有着深刻的一致性,即远取苏轼,自觉摒除纤艳词风,借词来吟咏性情。这或许正是毛晋将《坦庵词》归入“放翁一流”的深刻原因。
作 者:程诚,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古代文学专业2013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宋元明清文学。
编 辑:杜碧媛E-nuu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