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琦
《聂隐娘》可能是唐传奇中最有名的篇目之一,与专写女侠的传奇作品《红线》,—起开后代女侠小说之先河。《聂隐娘》中暗含着强烈的“行侠仗义”情怀,这种隋怀也是中国文化传统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这篇传奇主人公是一位女侠,她的游侠生涯与潘镇割据、群雄争霸的历史有很深的关系。
台湾著名导演侯孝贤2012年开始投拍电影《聂隐娘》,剧本由与他长期合作的朱天文撰写,文学顾问有著名作家阿城等人。电影故事发生在“安史之乱”40年后,聂隐娘和魏博节度使田季安两人是小时候玩伴,一起长大。然而,在藩镇割据的各方利益下,隐娘成了成人世界中的牺牲者,被迫由道姑带走,被训练成一个武功绝伦的杀手,日复一日地刺杀危害天下的暴虐藩镇。然而,她在一次刺杀任务中动了恻隐之心而无法再杀。为此,道姑将她送回魏博,命她刺杀田季安……
电影内容看起来对唐传奇原文改编不是很大,起码不是现在流行的那种“戏说”、“穿越”类的改编方式,而是相对地忠于原著。因为电影在大陆尚未放映,我们还无法知道电影的最终走向。一贯态度严肃的侯孝贤可能更喜欢在中国传统文化的大框架下,讨论传统文化与人性、国家与个人选择、侠义和道义的取舍等种种文化问题。这些问题并不新鲜,似乎永远会是问题,而且是解决不了的大问题。而这类国家与个人、大义与小节的冲突,也常常是新派武侠小说,尤其是金庸作品里的主要叙事动力之一。
我们再来看看唐传奇《聂隐娘》。这个传奇的故事背景是唐德宗贞元年间,经历“安史之乱”后,唐朝中央政府对地方势力已经不能有效节制,只能默认各地藩镇的割据,并试图通过以不同藩镇相互克制的方式来管控各地藩镇,避免某一藩镇坐大,危害中央政府和朝廷的威严。魏博节度使就是各藩镇中势力比较庞大的一支,有10万雄兵,管辖5个州;而《聂隐娘》里的陈许节度使刘昌裔势力比较弱小,辖下只有两个州,与中央政府关系较为密切,也时常受到邻近的魏博节度使的威胁。故事里,这种威胁变成暗地里的谋杀——魏博节度使派剑道高手、能取敌人首级于无形的聂隐娘去刺杀刘昌裔。而势力较弱的刘昌裔也不是凡人,他善于“先知”,算出了聂隐娘的行踪,并派手下前去“迎接”,从而化解了一场性命之难。纵然如此,刘昌裔和他的手下仍然弄不清楚原来聂隐娘和其夫君骑乘的黑白双驴只是剪纸。类似的“纸驴”或者“纸鬼”故事,在《聊斋》里也有,各位读者可以比较着阅读。
聂隐娘父条聂锋是魏博节度使田季安麾下将领,不过级别似乎不太高,只是“押衙”,类似近卫部队的校尉。聂隐娘10岁时,一位尼姑忽然出现在她家门前乞食,一眼瞥见了聂隐娘,于是向聂锋讨聂隐娘带走,说要教她练习武功。聂锋自然不允许,但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尼姑岂是等闲之辈,她说:老大,您就是把她藏在铁柜里,我也要偷走的。果然,晚上聂隐娘就丢了。
这个开头端的不同凡响,让聂隐娘的师父,神秘的尼姑一出场就震慑四方。聂隐娘的修炼过程,作者并不直接描写,而是通过聂隐娘回答聂锋的盘问时,间接地说出来。这个对话非常有意思:“问其所学。日: ‘初但读经念咒,余无他也。’锋不信,恳诘。隐娘日:‘真说又恐不信,如何?’锋日:‘但真说之。’”
“但”是“不妨”,而不是“跪求”,因为这是父亲和女儿的说话,要有点父亲的尊严——虽然聂隐娘的剑技已经远超父亲,然而父女之间的基本关系,还不能混乱。只是因为女儿的剑艺太高,而且杀人太简单,父亲觉碍自己已经无法像疼爱10岁小女儿那样疼爱这位15岁的大女儿了。很显然,我们可以想见15岁的、已经取人首级很多的聂隐娘,不再是天真烂漫的少女,而是一位眼神凌厉的顶级杀手。
这段对话很简单,父亲问聂隐娘学到什么,她一开始回答说只是读经念咒而已。父亲不信,继续追问,聂隐娘说,真说了恐怕你不信呢。接着,聂隐娘就说了一番让人听了确实难以置信的话来。因为有了之前“真说又恐不信”的铺垫,她怎么说,都合理了。这也是叙事上的一种技巧。
这段自述练功习艺过程,有一段内容非常重要,那就是聂隐娘受命去刺杀一位有罪的“大僚”,却因看到此人逗弄小孩子而于心不忍,没有直接刺杀,而是等到孩子走开后才下手。很多描写杀手的香港和好莱坞大片,都有类似的镜头。可见“于心不忍”这一层,在天下人内心大抵相同。这样的“善心”,使得聂隐娘这个人物有了特殊的“人道主义”精神,这种“同情心”却是冷血“刺客界”不能容忍的错误。聂隐娘的人物形象借此进一步丰满起来,她不是六亲不认的冷血杀手,她有人性、同情心、是非观,也因此,她才会是超越普通冷血杀手的女剑侠。侠之所以为侠,是因为有是非观,有大义,有同情心,她的爱与恨,都是有拿捏,有分寸的。
魏博节度使的势力范围很大,大约在河北魏州(今大名市)、山东博州(今聊城市)一带,由“安史之乱”头目史思明的部将田成嗣为首任节度使,节制五州。魏博统帅与邻近的各藩镇之间长年互有攻伐,也有连横,在中央政府无法有效统治的情况下,藩镇间的关系和形势非常复杂。文中写到,魏博主帅与陈许节度使刘昌裔不和,派聂隐娘去“贼其首级”。这个细节暗示了当时藩镇之间复杂而诡异的关系。那个时代,各藩镇之间分分合合,为利益而血腥斗争,各统帅都着力搜求民间武林高人,以刺杀敌手,其中的混乱可想而知。有学者认为,聂隐娘这个“刺客”人物形象,正是基于这种历史背景诞生的。
不过,对于普通读者来说,不必太执着于“读透”,也不必像专业学者那样就一个细节深挖到底。《聂隐娘》这种传奇作品,一可以当作一个精彩故事来读,而丕必去想时代背景,不必去想到藩镇割据等短1000字的传奇文中,故事情节复杂多变,达到了唐传奇中的极高水平。这个故事作为一个精彩的叙事范例,也达到了最高叙事水平——起承转合都非常精妙、合理。如聂隐娘的学艺、学艺的过程以及她学艺成功之后回到父亲身边的种种奇异行状,都条理清晰。而她奉命与“淬镜子”的丈夫一起去陈许刺杀刘昌裔的过程,也写出了刘昌裔的不同凡响。到故事的最高潮,聂隐娘为保护陈许节度使刘昌裔,与魏博派来的两大高手精精儿及空空儿对决的情节写得非常精彩激烈,令人读之屏住呼吸。两名顶尖高手,精精儿被更高明的聂隐娘所杀,而比聂隐娘厉害的空空儿,则因为聂隐娘的精心布置,一击不中而飘然离去,“才未逾一更,已千里矣”。可见这位看不见摸不着的空空儿跑得有多快。而他刺杀刘昌裔的描写,更是紧张到令人窒息,“至三更,瞑目未熟,果闻颈上铿然,声甚厉。隐娘自口中跃出……后视其玉,果有匕首划处,痕逾数分”。前后铺垫,拿捏都极妙,可以想象侯孝贤拍电影时,这一段或许需要重重渲染,又或者怕拍不好干脆删掉?这已经不是普通的武林高手了,已经是仙剑侠士了。同样,具有飞翔能力的聂隐娘,也已经超越了一般剑侠的定义,而成为仙剑侠士。传奇结尾写到她不老,也是仙剑侠士的特征之一。这篇传奇写聂隐娘并不写到尽头,而是“留有余味”。她不愿随刘昌裔去朝廷觐见皇上,而只愿意行走在自己的江湖世界。这是跟正统官方不相容的广阔天地,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江湖和朝廷,一直是很有趣的关系,而这种关系给游侠小说、武侠小说、仙剑小说等以丰富的想象空间。
《聂隐娘》这篇作品非常有名,清初戏曲家尤侗曾将其改编为戏曲曲目《黑白卫》。清咸丰年间著名版画、家任渭长刻《三十三剑客图》,第九幅即为《聂隐娘》,图左上方题文“精、空,宜卒镜终”,主要刻画了聂隐娘和精精儿、空空儿的高手巅峰对决,也表明这个情节最扣人心弦。著名新派武侠小说家金庸也很喜欢《聂隐娘》这部作品,他在为清代咸丰年间版画家任渭长所作的《三十三侠客图》写介绍时,专门谈到了这些作品的来龙去脉。金庸还写过一部篇幅较短的武侠小说《越女剑》,以古籍《吴越春秋》里提到过曾跟白猿斗剑的室外女剑侠为蓝本,写女侠的高超剑艺和“功成名遂身退”的高明修养。
(作者单位:华东师范大学对外汉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