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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宗元为人所知,大多因为他的《江雪》一诗。俞平伯先生的父亲,清光绪年间翰林院编修俞陛云先生从这首诗里读出一种“悠然”的态度来,他说:“空江风雪中,远望则鸟飞不到,近观则四无人踪。而独有扁舟渔父,一杆在手,悠然于严风盛雪间。其天怀之淡定,风趣之静峭,子厚以短歌,为之写照。”(见《诗境浅说》)对于俞陛云先生所讲的“天怀淡定、风趣静峭”,我理会不到(借用梁启超读李商隐《锦瑟》语),反而对霍松林先生所读出的“不甘屈服。力图有所作为”和“悲观愤懑,寻求精神上的解脱”(见《唐诗精选》)有所体会。
永贞元年(805),唐顺宗重用王叔文以及柳宗元、刘禹锡等进行政治革新。他们反对宦官擅权、藩镇割据,打击贪官污吏,废除宫市、五坊小儿及进奉等弊政,免除民间欠税和各种杂税,选拔德才兼备的人为官。永贞革新仅五个月即受到残酷的镇压,八位革新派的主要成员纷纷被贬谪为远州司马。唐宋官制,一般官员三年一调,可是柳宗元等整整过了十年,才奉诏进京。谁料想又被贬为更荒凉的边缘州郡。他在原配夫人去世以后,一直没有续弦,原因是他在贬谪之地,没有门当户对的女子,而且士人家庭出身的女子,也不愿意与他这样一个“罪大者”亲近,因此只好独自一人无依无靠,孤苦伶仃。一想到这种情况,他便极为忧伤痛恨,内心如有热水沸腾般焦灼不安,甚至在寒食节时无法回到家乡为祖先扫墓,担忧祖坟被损,无法为家族延续后代,唯能向北方长号大哭,用头撞地。人生经历了这样的打击,难怪他的心情抑郁之极,以至于在他的“永州八记”中,偏好于描写那些“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的“过清”之境。结果,他年仅47便去世了,真是天妒英才,令人扼腕,唏嘘不已。
与柳宗元同为“八司马”之一的刘禹锡,年长一岁,与柳宗元所受到的迫害几乎完全一样,但却活到了71岁,这又是什么原因呢?我不由想到,在境遇相同的情况下,一个人胸襟是否开阔、性格是否爽朗、精神和心理的自我调适能力的大小等因素,都会给予人很大的影响,有时甚至还可能影响到人的生命。从刘禹锡的《秋词》中,已经可以看到这位诗人与众不同的性格和见解。诗曰: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宵。
等到读到他在《游玄都观》和《再游玄都观》两首诗中对当时执政者的冷嘲热讽以后,便俨然看到了他坚定的信念和意志,开朗的胸怀。他在诗里嬉笑成风,说你们这些当政者,都是我走以后才来的;又说,十四年以后我倒是回来了,可你们去哪儿了呢?言外之意是在笑问:谁笑到最后了呢?具有这种性格和胸怀的人,才能在被打击了23年之后,仍然不抱怨、不颓废,仍然可以放眼瞻望,写出“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的诗句。
当然我也在想,把柳宗元寿夭的原因归结为个人的心性和胸怀,对他是否过于严苛,是否有点哗众取宠的嫌疑呢?我愿意援引韩愈在《柳子厚墓志铭》中的一些话,来表达我对这位伟大诗人的景仰之情。韩愈先是高度赞扬了柳宗元的才华和见解,称其“儁杰廉悍,议论证据古今,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尽管“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但是韩愈却肯定地说,柳宗元坎坷的一生玉成了他的文学成就。如果他被打击得不是那么久,不是那样的艰难困苦,即使他有出众的才华,他的文学词章也一定不会取得今天这样的成就,也一定不会流传百世的。与一个人生命的质量相比,寿命的长短毕竟不是最重要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