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其运乎?地其处乎?日月其争于所乎?孰主张是?孰维纲是?孰居无事推而行是?意者其有机缄而不得已乎?意者其运转而不能自止邪?云者为雨乎?雨者为云乎?孰隆施是?孰居无事淫乐而劝是?风起北方,一西一东,有上仿徨。孰嘘吸是?孰居无事而披拂是?敢问何故?”巫咸袑曰:“来,吾语女。天有六极五常,帝王顺之则治,逆之则凶。九洛之事,治成德备,临照下土,天下戴之,此谓上皇。”[1]商大宰荡问仁于庄子。庄子曰:“虎狼,仁也。”曰:“何谓也?”庄子曰:“父子相亲,何为不仁!”曰:“请问至仁。”庄子曰:“至仁无亲。”大宰曰:“荡闻之,无亲则不爱,不爱则不孝。谓至仁不孝,可乎?”庄子曰:“不然,夫至仁尚矣,孝固不足以言之。此非过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夫南行者至于郢,北面而不见冥山,是何也?则去之远也。故曰:以敬孝易,以爱孝难;以爱孝易,而忘亲难;忘亲易,使亲忘我难;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难。夫德遗尧、舜而不为也,利泽施于万世,天下莫知也,岂直大息而言仁孝乎哉!夫孝悌仁义,忠信贞廉,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不足多也。故曰:至贵,国爵并焉;至富,国财并焉;至愿,名誉并焉。是以道不渝。”北门成问于黄帝曰:“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吾始闻之惧,复闻之怠,卒闻之而惑,荡荡默默,乃不自得。”帝曰:“汝殆其然哉!吾奏之以人,徵之以天,行之以礼义,建之以大清。夫至乐者,先应之以人事,顺之以天理,行之以五德,应之以自然。然后调理四时,太和万物。四时迭起,万物循生。一盛一衰,文武伦经。一清一浊,阴阳调和,流光其声。蛰虫始作,吾惊之以雷霆。其卒无尾,其始无首。一死一生,一偾一起,所常无穷,而一不可待。汝故惧也。吾又奏之以阴阳之和,烛之以日月之明。其声能短能长,能柔能刚,变化齐一,不主故常。在谷满谷,在坑满坑。涂却守神,以物为量。其声挥绰,其名高明。是故鬼神守其幽,日月星辰行其纪。吾止之于有穷,流之于无止。子欲虑之而不能知也,望之而不能见也,逐之而不能及也。傥然立于四虚之道,倚于槁梧而吟:‘目知穷乎所欲见,力屈乎所欲逐,吾既不及,已夫!’形充空虚,乃至委蛇。汝委蛇,故怠。吾又奏之以无怠之声,调之以自然之命。故若混逐丛生,林乐而无形,布挥而不曳,幽昏而无声。动于无方,居于窈冥,或谓之死,或谓之生;或谓之实,或谓之荣。行流散徙,不主常声。世疑之,稽于圣人。圣也者,达于情而遂于命也。天机不张而五官皆备。此之谓天乐,无言而心说。故有焱氏为之颂曰:‘听之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充满天地,苞裹六极。’汝欲听之而无接焉,而故惑也。乐也者,始于惧,惧故祟;吾又次之以怠,怠故遁;卒之于惑,惑故愚;愚故道,道可载而与之俱也。”孔子西游于卫,颜渊问师金曰:“以夫子之行为奚如?”师金曰:“惜乎!而夫子其穷哉!”颜渊曰:“何也?”师金曰:“夫刍狗之未陈也,盛以箧衍,巾以文绣,尸祝齐戒以将之。及其已陈也,行者践其首脊,苏者取而爨之而已。将复取而盛以箧衍,巾以文绣,游居寝卧其下,彼不得梦,必且数眯焉。今而夫子亦取先王已陈刍狗,聚弟子游居寝卧其下。故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是非其梦邪?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死生相与邻,是非其眯邪?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陆行莫如用车。以舟之可行于水也,而求推之于陆,则没世不行寻常。古今非水陆与?周鲁非舟车与?今蕲行周于鲁,是犹推舟于陆也!劳而无功,身必有殃。彼未知夫无方之传,应物而不穷者也。且子独不见夫桔槔者乎?引之则俯,舍之则仰。彼,人之所引,非引人者也。故俯仰而不得罪于人。故夫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不矜于同而矜于治。故譬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其犹蒩梨橘柚邪!其味相反而皆可于口。故礼义法度者,应时而变者也。今取猨狙而衣以周公之服,彼必龄啮挽裂,尽去而后慊。观古今之异,犹猨狙之异乎周公也。故西施病心而颦其里,其里之丑人见之而美之,归亦捧心而颦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之走。彼知颦美而不知颦之所以美。惜乎,而夫子其穷哉!”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闻道,乃南之沛见老聃。老聃曰:“子来乎?吾闻子,北方之贤者也!子亦得道乎?”孔子曰:“未得也。”老子曰:“子恶乎求之哉?”曰:“吾求之于度数,五年而未得也。”老子曰:“子又恶乎求之哉?”曰:“吾求之于阴阳,十有二年而未得也。”老子曰:“然,使道而可献,则人莫不献之于其君;使道而可进,则人莫不进之于其亲;使道而可以告人,则人莫不告其兄弟;使道而可以与人,则人莫不与其子孙。然而不可者,无它也,中无主而不止,外无正而不行。由中出者,不受于外,圣人不出;由外入者,无主于中,圣人不隐。名,公器也,不可多取。仁义,先王之蘧庐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处。觏而多责。古之至人,假道于仁,托宿于义,以游逍遥之虚,食于苟简之田,立于不贷之圃。逍遥,无为也;苟简,易养也;不贷,无出也。古者谓是采真之游。以富为是者,不能让禄;以显为是者,不能让名。亲权者,不能与人柄,操之则栗,舍之则悲,而一无所鉴,以窥其所不休者,是天之戮民也。怨、恩、取、与、谏、教、生杀八者,正之器也,唯循大变无所湮者为能用之。故曰:正者,正也。其心以为不然者,天门弗开矣。”孔子见老聃而语仁义。老聃曰:“夫播糠眯目,则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囋肤,则通昔不寐矣。夫仁义憯然,乃愤吾心,乱莫大焉。吾子使天下无失其朴,吾子亦放风而动,总德而立矣!又奚杰然若负建鼓而求亡子者邪!夫鹄不日浴而白,乌不日黔而黑。黑白之朴,不足以为辩;名誉之观,不足以为广。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孔子见老聃归,三日不谈。弟子问曰:“夫子见老聃,亦将何规哉?”孔子曰:“吾乃今于是乎见龙。龙,合而成体,散而成章,乘乎云气而养乎阴阳。予口张而不能脋。予又何规老聃哉?”子贡曰:“然则人固有尸居而龙见,雷声而渊默,发动如天地者乎?赐亦可得而观乎?”遂以孔子声见老聃。老聃方将倨堂而应,微曰:“予年运而往矣,子将何以戒我乎?”子贡曰:“夫三皇五帝之治天下不同,其系声名一也。而先生独以为非圣人,如何哉?”老聃曰:“小子少进!子何以谓不同?”对曰:“尧授舜,舜授禹。禹用力而汤用兵,文王顺纣而不敢逆,武王逆纣而不肯顺,故曰不同。”老聃曰:“小子少进,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黄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民有其亲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尧之治天下,使民心亲。民有为其亲杀其杀而民不非也。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竞。民孕妇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而始谁,则人始有夭矣。禹之治天下,使民心变,人有心而兵有顺,杀盗非杀人。自为种而‘天下’耳。是以天下大骇,儒墨皆起。其作始有伦,而今乎妇女,何言哉!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乱莫甚焉。三皇之知,上悖日月之明,下睽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其知惨于蛎虿之尾,鲜规之兽,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而犹自以为圣人,不可耻乎?其无耻也!”子贡蹴蹴然立不安。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一君无所钩用。甚矣!夫人之难说也?道之难明邪?”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今子之所言,犹迹也。夫迹,履之所出,而迹岂履哉!夫白鶂之相视,眸子不运而风化;虫,雄鸣于上风,雌应于下风而风化。类自为雌雄,故风化。性不可易,命不可变,时不可止,道不可壅。苟得于道,无自而不可;失焉者,无自而可。”孔子不出三月,复见,曰:“丘得之矣。乌鹊孺,鱼傅沫,细要者化,有弟而兄啼。久矣,夫丘不与化为人!不与化为人,安能化人。”老子曰:“可,丘得之矣!
在下庄周夜观天象,枕上细想:
天在自转?地不动吗?
(或许地在自转?天不动吧?)
是太阳落了回家,将月亮赶出来的吗?是月亮落回家,将太阳赶出来的吗?
(或许无家,各有轨道,谁也不赶谁吧?)
天似圆伞,自伞柄撑开?谁去撑的?
(或许天是自然而然弥散开的吧?)
地似方台,以纲绳吊起?谁去吊的?
(或许地是自然而然悬浮起的吧?)
是谁闲得无聊,推动日月星在天上运行?
(或许没有谁推,自己运行的吧?)
日月星运行,有机械装置,所以不会停?
(或许没有任何装置吧?)
日月星运行,由不得自己,所以没法停?
(或许由于惯性作用吧?)
云在为雨服务吗?雨在为云服务吗?
(或许云雨本无心,谁也不为谁吗?)
谁在轰轰隆隆呀?谁在淅淅洒洒呀?是谁有闲不做正事,猛奏狂欢的打击乐呀?
(或许没有雷神雨神,那是自然的音乐吧?)
北风起,忽偏东,忽偏西,忽回高空徘徊,谁在吹吹吸吸?是谁有闲不做正事,拍扑游戏?
(或许没有风神,那是空间在嗝气吗?)
喂!谁能回答我的问题?
夜梦古代圣人巫咸先生,大声叫我:“来!听我回答。东西南北上下六个方面组成宇宙空间。金木水火土五种元素合成世界万物。万物变化在空间内,有道。帝王顺道而行,天下变好。帝王若反其道而行之,天下遭凶。中国九州的政事合了道,治理成功,德行完备,帝王就象太阳普照大地,百姓拥护,再现远古大酋长的至德之世。你应该关心是这个,不是那些琐碎问题。”
宋国一位宰相,新上任的,给朝廷的文武百官训话,反复谈仁。一日,召见庄子,不了解庄子对仁的看法,便孟浪的问仁。
庄子说:“虎狼很仁,值得大家学习。”
宰相吃惊,问是什么意思。
庄子说:“父子相亲相爱,难道不仁。”
宰相满脸不悦,说:“我问的是至仁,也就是高标准的仁。”
庄子说:“至仁不偏不私,忘亲忘爱。”
宰相说:“谁都知道,不亲不爱,儿女就不会孝顺父母了。照你说来,至仁不孝,对吗?”
庄子说:“不对。至仁的标准高,远远超过孝的标准。我说这话,不是看不起孝,而是用不着降格去谈孝。孝离至仁太远了。冥山在北方幽暗处,北人不易看见。南行到楚国的郢都,向北眺望,更难见冥山了。为什么?郢都离冥山太远了。”
宰相说:“那就谈谈孝。”
庄子说:“尊敬双亲,力尽义务,容易做到;眷恋双亲,出自内心,难啊。眷恋双亲,也许容易做到;虚静恬淡,忘亲忘爱,难啊。忘亲忘爱,也许容易做到;让双亲也恬淡,忘了我,难啊。让双亲忘了我,也许容易做到;要我兼忘天下人,那才是真难啊。兼忘天下人,也许容易做到;让天下一切人都恬淡,不颂我是圣人,根本忘掉我的存在,那才是难上难啊。要说高标准的仁,这便是。人到达这样高的境界,他当然不屑于像尧舜那样,像历代的好国王那样,留下所谓德政,让百姓去叩头谢恩。他的德是至德,看不见的潜德,给天下人以无形的长远利益,而又不为百姓所知。这样的人,相爷你想想吧,他怎么可能高声赞叹不绝的谈仁论孝呢!老实说,孝梯啦仁义啦忠信啦贞廉啦不过是德行上的自我鼓励,精神上的自我虐待罢了,并无高尚可言。至仁至德是怎样的状况,我已讲了。相爷不妨类推。至贵,瞧不起最高的爵位。至富,瞧不起最肥的国库。至显,放弃了名声的收揽。至道,放弃了语言的说教。世界上的任何事物,一旦推到顶点,就不能用一般标准去衡量了。”
黄帝精通音乐,作曲兼指挥。大臣有姓北门名成的,雅好交响乐,向黄帝请教。
北门成说:“陛下在洞庭平原指挥《咸池曲》的演奏,我有幸聆听了,毕生难忘。《咸池曲》分三个乐章。首章使我瞪大眼睛,心存敬畏。中章使我放松肢体,情绪缓和。末章使我胸怀空空荡荡,耳目寂寂默默,惘然忘我,陷入迷惑。”
黄帝说:“你的感受很不错!我在首章推出的是人生,参照的是天命,遵循的是礼仪,追求的是浩浩茫茫,宇宙的大光明。万物随着四季循环,在首章内有反映。春盛的秋衰,秋衰的春盛。生取代杀,杀取代生。燠暑的潮湿,严寒的凄清。阴调和阳,阳调和阴。气流水流,听,有声之声。日光月光,听,无声之声。我插入一串雷霆,把冬眠的昆虫和野兽都唤醒。我这样处理每一个乐段,开头无头,先响起序音;结尾无尾,总留着余韵。首章由多个乐段组成,表现了人生的不确定。生与死,浮与沉,痛苦与欢欣,看不完的过眼烟云,好象奔马不停,使你吃惊。”
黄帝又说:“我在中章推出天地的二气,阳配阴。阴配阳,点燃高空的双烛,日金黄,月银亮。二气相配呈祥,双烛相映增光,给人生带来充沛的力量。所以在中章内,我的乐句能短能长,能柔能刚;我的乐段多变化而统一,有规则而反常。填平道路的坎坷,消除情绪的感伤,关闭耳目的聪明,保持精神的清爽,容忍社会的现状。所以,处理音域由狭窄而宽敞;处理音调由抑郁而高昂,由晦暗而明朗。鬼不敢来敲门,神不便来窥窗,日月星也为我感到快乐,准确的运行在轨道上。中章临近结束,我的追求停步不前,旋律转入彷徨,抒发我对至道的向往。道啊,冥思苦想我仍不能理解,东张西望我仍不见形象,跟踪追求我仍不能赶上。我已追到了海呷的尖端,四面皆空,烟水茫茫。莫可奈何,躺卧交椅,低吟缓唱。再想也是白想,再望也是白望,再追也是白追,再忙也是白忙。我终于醒悟了道的无限,不再想望追忙,不再彷徨。所以中章最后一段表现了躯体的充实,身心皆畅,精神的虚空,物我两忘。音乐形象让你想起海蛇漫游,曲线柔滑,随波顺浪,使你肢体放松,情绪不再紧张。”
黄帝又说:“我在末章推出超现实的活力,配合大自然的节律。听,仿佛万物混在一起,各显生气,皆大欢喜,不露形迹。妙音飞翔在黑夜里,不着边际,乍听无声无息。末章内的每一乐段,变化随意,不拘作曲原理。始终不变的是道心的恬淡,静谧。俗人说是快要死了,道友说是勃勃生机,贤士说是秋逢果季,家说是春到花期。浮云来,流水去,鸟飞散,雁迁移,陈年老调全抛弃。许多听众不懂末章,纷纷询问圣人。什么是圣?能够认识真理,顺从天命,葆藏天性,五官感觉比一般人灵敏。圣人听了末章,一句话不说,心中很快活。这真是大自然的音乐!想起神农炎帝,他曾经反叛我,我仍要引用他的《道之歌》:‘道啊,听你你无声,找你找不着。你充满天地,包裹六合。’末章你的灵耳感受到了,还想用肉耳听。听不见,使你陷入迷惑。”
黄帝最后说:“我处理《咸池曲》,先使人敬畏。敬畏,感到前途风险。再使人放心。放心,感到风险消失。后使人迷惑。迷惑,无知取代有知,愚取代智。守愚弃智,方能得道。”
孔子在鲁国不得志,西去卫国求职。颜回替老师担忧,特去咨询师金。师金是鲁国的乐官,供职国家乐团,业余为人算命。
颜回问:“我老师去卫国求职,前景如何?”
师金说:“可惜,你老师命苦呢。”
颜回问:“为什么?”
师金说:“茅草扎制的狗,便是刍狗,你见过吧。刍狗披上绣巾,放入竹筐。神职人员戒荤腥戒女色,洗澡熏衣,抬刍狗去祭神,可隆重啦。仪式结束,刍狗一钱不值,路人践踏狗头,厨娘拾去当柴烧了。如果有傻瓜抱刍狗回去,又披上绣巾,又放人竹筐,高高供起,吃饭睡觉都在下面,哈哈,那就妙啦,轻则恶梦惊魂,重则鬼迷心窍!我看,你老师孔子也抱回古代的刍狗,用过了的仁义,高高供起,在下面办大学,上课下课吃饭睡觉都围着刍狗转,可虔诚啦。那年他去宋国传授古礼,官方不给课堂,只好在大树下排演。古礼一演完,国防大臣就叫人把大树吹了。后来他去卫国旅游演说,又被官方驱逐出境。连他停过车的地方,都铲掉了地皮。再后来呢,到殷墟,到周都,求职不得,走投无路,讨乞回家。这些不是恶梦惊魂吗?那年他应聘去楚国,途经陈蔡两国交界地,当地民兵误认为强盗来了,群起而围困之,断炊七天七夜,险些饿死。这不是鬼迷心窍吗?”
师金又说:“水上行船,陆上行车,这是起码常识。看见船既然能行水,便认为也能行陆,硬要推上岸去跑跑,累到死能跑多远呢。古代好比水,现代好比陆,难道不是吗?西周好比船,鲁国好比车,难道不是吗?想把古代西周的那一套政策。包括仁啦义啦,搬到现代鲁国来推行,正如推船行陆地哟,人累垮了,戏还不好看。灵活转变政策,方能顺应现实,永远立于不败,这道理他不懂。”
师金又说:“立木架,悬杠杆,一头轻,一头重,便是桔槔,你也见过吧。用桔槔提井水,杠杆轻的一头绳系水桶。提水人只要用力向下拉,轻的一头便低下来,水桶便落入井。盛满水后,再放松手,轻的一头便昂起来,水便提出井口。一低头一昂头是人在拉杠杆,杠杆决不拉人,所以低头昂头都不会得罪人。杠杆无为而又提水有功;杠杆有功而又不得罪人:你老师孔子真该向杠杆学习。”
师金又说:“现代异于古代。古代各阶段又互异。所以远古大酋长伏牺,以及后来的黄帝,以及再后来的尧帝舜帝,以及再再后来的夏禹王,他们推行的政策,包括礼仪和法制,因时而互异,不求同,但求治。他们的礼仪和法制好比山植、梨子、桔子、袖子,味道绝不相同,但都可口。礼仪和法制,随时代而革新,随社会而调整,不可能永远管用,不可能到处适合。周公穿的礼服,套在猿猴身上,必然又咬又撕,弄得一丝不挂,方才满意。现代异于古代,亦如猿猴异于周公,你老师孔子想在猿猴社会推行周公礼服,鬼迷心窍哟!”
师金最后说:“越国国花西施,美绝江南。胃疼皱眉,秋波烟视,尤其楚楚可怜。邻家有丑婆娘看见了,心中艳羡。于是照搬经验,作胃疼状,皱眉揉胸,天天在街上窜。富人见了,闭门不出。贫家见了,逃亡星散。丑婆娘认为皱眉就是美,不知道谁来皱眉,眉在什么情况皱,才有可能受看。你老师孔子命苦,我真替他遗憾。”
孔子办大学,五十一岁了,门墙桃李三千,先后走入社会。论成就与名声,堪称空前。但他要求自己很严,而要做的事情又那样多,所以常常有失落感,不快活。生日一过,他就驱车南下,到陈国的沛县拜望无为主义大师老聃去了。
老聃说:“你来了吗。现在你名声响,传到我这里啦。人家说你是北国大儒,当代名贤。你应该得道了,是吗?”
孔子说:“没影影儿。所以来请教。”
老聃说:“你是从哪方面去探索的?”
孔子说:“先是从天文数学方面。五年探索,计算日月交合,研究五星冲犯,仍未得道。”
老聃说:“后来呢,又从哪方面?”
孔子说:“又从阴阳学方面。探来索去,为时十二年以迄今。木星已游完黄道十二宫,可我仍未看见道的影影儿呀。”
老聃说:“我相信你说的是实话。道这东西,如果可以进贡,民间早就贡给君主了;如果可以奉献,儿女早就献给父母了;如果可以告诉,弟兄早就互相告诉了;如果可以赏赐,祖辈早就赐给子孙了。奈何拿不出手,无法贡献告赐。为什么?很简单,学道者自身缺乏慧根,得道者告诉他,他心头留不住,道就白告诉了。另一方面,得道者遇不上合格的学道者,道也没法告诉谁了。如果你向他人传道,效果等于对牛弹琴,而你又是圣人,便会闭口不传。反过来说,如果他人向你传道,一听便是胡说八道,而你又是圣人,便会充耳不闻。所以我不能向你传什么,真是抱歉。不过我愿给你两点忠告,供你参考。第一,名声这东西是公器,属于全民所有,个人不要多占。占多了,会惹祸。第二,仁义这东西是田野的窝棚,是从前国王夜宿防小偷的,哪能是住人的高堂正寝呢。你若躲雨,睡一夜便走吧,不可久留。留久了,受风湿会生病。何况蚊虫夜叮,其难受如社会谴责。”
老聃又说:“历代国王,我专指好国王,提倡仁义,应急措施罢了。至人也偶尔涉足于仁,借路走捷;也偶尔夜宿于义,借屋躲雨。他的目的地是后半生的永久住址:逍遥新村,简陋禾田,不贷菜园。逍遥,就无为了。简陋,就朴实了。不贷款,不贷粮,不贷人情,就不还债了。爬山涉水到那里去落户,古人叫作求真之旅。”
老聃最后说:“贪财者见好处就冲,决不顾他人。贪名者见镜头就上,决不让朋辈,贪权者见公章就抢,决不给同僚。财富名声权柄抓到手了,他便兢兢业业,提高警惕。有朝一日叫他吐出来,退下来,交上来,他更可怜兮兮,要死不得活了。他们从不照照镜子,自我鉴定鉴定,倒日夜在那里不停的窥觑动向,打拳练掌。这种人哪,但愿你不在内,老天判处精神徒刑,关死了事!仇恨政敌,奖励忠臣,广辟财源,节省开支,听取意见,教育群众,拯救好人,处死坏蛋,八件大事是整顿社会的必要手段。但是,这些手段只能掌握在适应变革的不贪财不贪名不贪权的正派官员之手。整顿的整,怎样解释?整者,正也,自己心术正了,方能整顿社会。自己心术不正,就会歪整他人。此话你得首肯心肯,幸勿抵触。否则永不开窍!”
孔子壮年时第一次见老聃,是在周朝首都,河南洛阳。老聃那时是中央图书馆馆长,一个笑咪咪的老头子。孔子那时年轻,难免自视甚高,一见面就高谈儒家的仁义学说。
老聃说:“听你宣传讲演,簸糠扬尘眯了眼,天旋地转。听你讲演宣传,蚊虫叮咬牛虻,通夜失眠,喝了你的仁义汤,陷入迷幻,心烦意乱,好不惨然!我说,老弟,请给人间留半点纯朴吧。你肯稍稍屈尊,俯顺民风,很容易把握天赋的正德,虽然于国无补,自己活得总算像个成年人啦。何必高举仁义大旗到处叫卖,就像丢失小孩,沿街打鼓寻找似的,惹人发笑。天鹅不洗依然白,乌鸦不晒还是黑。鹅鸦禀赋了白黑的基因,代代不变。仁义穿上了名誉的外衣,也伟大不起来。是什么到头来还是什么,宣传讲演白费唇舌。你来看我,友我,爱我,都是多事。临别赠你一首诗吧。”说完他便朗诵,楚声苍老悲凉,孔子大受感动。诗曰:
天大旱,水涸源,江断流。
老鱼悲,小鱼愁,
雌鱼哭,雄鱼忧,
挤在无水荒滩头。
腮对腮,口对口,
你吐给我湿涎,
我吻给你唾沫,
互相抢救。
大难临头成好友,
死前结婚成佳偶。
啊,说什么情深谊厚,
还不如从前水有道,
你在五湖玩耍,我在蜀江悠游,
你不友我,我不爱你,
水各一方永远不碰头!
孔子走出中央图书馆的大门,耳边犹有楚声缭绕。回到驿馆,伏案深思,不和随员谈话。三天过去,有随员近前问:“前天见到老聃,老师从哪方面规劝他的?”孔子说:“不管你们信不信,活到现在我终于看见人中之龙啦!龙啊,一团灵气,聚合成人形,扩散成雯彩。他哟,身坐在近前,魂游在天上,腾云驾雾,飞翔阴阳二气之间。我惊呆了,张开口闭不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还能规劝他吗。”
孔子早期的学生子贡,为人干练,这次出差首都,任孔子的外事秘书。孔子那样抬高老聃,子贡不以为然。他说:“如此说来,天下真有那样的奇人。傻乎乎的坐着不动,脑顶突然冒出一条彩龙。静悄悄的沉闷不响,训话雷电似的使人震慑。一挥手,一跨步,功同天爹地娘,保佑万物生长。真有奇人如此,老师允许我见识见识吗?”
孔子不想多言,摸出名片,递给子贡,算是介绍信。子贡乘车驰向中央图书馆,拜望老聃。
老聃跪坐办公室炕床上,恭候来访者。见子贡少年英俊,亦不敢稍有怠慢,轻声说:“我的青春早已一去不返,现在老了。小伙子,你有什么话要提醒我吧?”
子贡说:“伏牺氏族的大酋长,神农氏族的炎帝,轩辕氏族的黄帝,加上以后的尧舜二帝,是为五帝。五帝治理天下,堪称永恒样板,毫无疑义。不过据小子看,后来的夏禹王、商汤王、周文王,三位都是挺伟大的开国领袖。当然,就治理天下的方法而论,三大领袖不同于五帝。但是,就知名度而论,绝不低于五帝。先生独具慧眼,要把三大领袖赶出圣人序列。这是为什么?”
老聃说:“小伙子,请坐炕前来。我要向你解释,我没有讲过三王不同于五帝。你说他们之间方法不同。究竟哪些不同,可否具体谈谈。”
子贡说:“尧爷禅让给舜爷,舜爷禅让给夏禹王,都是主动让位,方法挺文明的。夏禹王治水灾坐了天下,商汤王闹革命坐了天下。一个凭功劳,一个靠兵力,不过都是名正言顺,挺伟大的。周文王不敢造商纣王的反,深明君臣大义,可见有德,也挺伟大的呀。周武王造反,弑了商纣玉。这就不太好了,但他不在三大领袖之列。三大领袖,一个凭功,一个靠兵,一个有德,就方法而论,不同于五帝的禅让。就是这些不同。”
老聃说:“小伙子,请再坐近些。我要让你明白,五帝怎样治理天下,三王怎样治理天下。伏牺可以不谈,炎帝也不谈了。黄帝治理天下,保存氏族遗风。民心守朴,人人都是氏族大集体的成员,不太看重血缘。所以亲人死了,不必大哭;别人也无闲话可说。尧帝治理天下,贯输家族观念。民心分裂,以血缘论亲疏,亲又分几等亲,疏又分几等疏。社会从此扫尽氏族遗风。除少数集体观念强的遗老,一般人也没有怪话可讲。舜帝治理天下,开发智力,看重技能。民心好胜,都想跑在前头。从前孕妇怀胎一年又两个月,舜时胎儿十月速成,快跑而出。从前小孩两岁说话,舜时幼婴五月能言,认人也跟着提前了。一切速成,包括生命速成。一切提前,包括死亡提前。这些都是你所说的永恒样板。夏禹王治理天下,提倡知识,鼓励拼搏。民心多变,阴谋被誉为妙计,刀矛也体现正义,屠杀能讲出道理,杀盗不等于杀人,人人只肯定自己,结盟为夺取江山。到了今日,天下百姓恐慌,儒墨两家蜂起。儒家抬出尧舜二帝,墨家抬出夏禹王。两家初起时,有理想,讲原则,还象样。很快就堕落了,为壮大声势,便媚俗拉客,滥成交际花,叫我说什么好!小伙子,我要让你明白,五帝以及三王,美其名曰治理天下,其实是在捣乱天下,愈捣愈乱,终于捣成了有史以来的第一大乱。夏商周三王的全部知识,不但捣乱了社会,更严重的是捣乱了大自然。污烟瘴气,晦暗了日月的光辉。水浅树稀,戕贼了山川的灵秀。气候反常,风雨不时,寒暑不定。他们的那些知识是蝎子的尾尖,惨毒刺伤人,不但人中毒扭曲了,兽类也中毒扭曲,被迫改变了生活方式。三王犯罪,也以圣人自居。太不要脸啦!他们还晓得人间有羞耻二字吗!”
子贡站在那里,惶悚不安。
八、鞋印非鞋,鞋非主人
孔子第一次拜望老聃以后,身经鲁国的政界浮沉,以及列国的求职旅游,以及六经的编纂著述,由壮年入晚境。其间多次再访老聃,有意修道。奈何儒根太深,难以自拔。有一次向老聃发牢骚,诉说歧路彷徨之苦。
孔子说:“孔丘不才,编《诗》《书》《礼》《乐》《易》又著《春秋》,伏案多年,自以为磨得够久了,钻得够深了,(扌妥)得够熟了。凭我这套学问旅游列国,谒见首脑大小七十又二,宣讲历代君王治国家的道理,宏扬周公召公开创的文明传统,可是谁都不录用我,我应该怨他们太难太难被说服吗?或应该怨道理太难太难讲清楚哟?”
老聃说:“幸好你遇见的都是昏君!如果遇见求治心切的明君,委你重任,那就糟啦。你编著的六经不过是历代君王留下的鞋印而已,哪能是鞋子的主人呢。你现在发牢骚,也是鞋印而已。鞋印固然是鞋子踩出的,但是绝非鞋子。鞋子固然是人穿的,但是绝非人。你以为凭六经就能治国?”
孔子哑口无言,一笑解嘲,顿觉清爽。又问:“我今后怎么办?”
老聃说:“白天鹅游水上,雌雄互相凝视,眼珠不转,就交配了。虫飞空中,雄的上风呼叫,雌的下风鸣应,就交配了。由此可知,交配方式无奇不有。但也有限制,必须是同类,各自为雌雄,才可能交配。人际遇合不也是这样吗?记住吧,本性是无法改变的,命运是无法扭转的,机缘是不会停待的,大道是不会阻塞的。顺道而趋,怎么都走得通;背道而驰,怎么都行不得。”
孔子回去,三个月不出门。后来再访老聃,陈述心得,说:“我得道啦。喜鹊孵卵,卵生雏鹊。鱼用口腔孵卵,吐出泡沫,喷出小鱼。泥蜂无卵可孵,咒化桑虫,变成幼蜂。怀胎是个弟弟,哥哥夜哭抗议。哦,多少年啦,我拒绝接受命运的变化。我自己都不肯接受变化,怎么去变化别人哟!”
老聃说:“此话正确。你得道啦。”